《扬州十日记》虽是一本数千字的小书,在历史上却影响深远,命运奇特。有人推崇它对战争惨烈的写实,有人利用它来鼓吹民族革命,有人赞美它的文笔深沉酣畅,有人着眼于它文本的是非真伪。这本小书,几乎牵动着所有关心明清鼎革与辛亥革命这两段重要历史的人。

好多年前,我一直想寻找《扬州十日记》的早期刻本,但未能如愿。后来读《四库禁毁丛刊目录》,见《扬州十日记》赫然在内:“《扬州十日记》一卷,清王秀楚撰,清钞本,史部。”实际上,在所有清代禁书目录中,《扬州十日记》总是榜上有名,无一例外。而它的书名或被写成《扬州十日》,或被写成《扬州十日录》,作者或被写成“无名氏”,或被写成“无书人姓名”。据此可以推断,王秀楚的《扬州十日记》在写成之后,因其内容的极端犯忌,根本没有可能付梓。在清初文字狱的高压政策之下,没有人敢以九族性命为代价刊刻这本小书。所以,它最初的遭遇只能是以各种钞本形式在民间暗中流传,因彼此提防,无从互校,故书名、作者甚至内容都不免有所出入。

毫无疑问,在整个清代,《扬州十日记》都是一部被定为铁案的禁书。因此它到底有多少种钞本,永远是一个谜。据台湾有关资料披露,《扬州十日记》有日本天保五年,即清道光十四年(1834)自修馆刊本,但这并不是最早的刊本。有材料说,《扬州十日记》和《嘉定屠城纪略》正式出版的时间可能是1828年,这比太平天国利用它来反清更早。无论如何,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,即《扬州十日记》在国内几乎匿迹了一二百年之久,在那无声的长夜里国人无一言提及此书。《扬州十日记》的重现人间,是在远离祖国的海外,这为它的命运抹上了一层传奇性的戏剧色彩。据说,这部记录了明清交替那段血泪历史的小书幸好传到东邻日本,并得以保存,清末留日学生才在东京和大阪的图书馆里发现了它。于是那些满怀爱国热忱的留日学生便埋头把它抄写下来,在东亚和南洋一带自费大量出版,然后冒死运回国内,散发给广大民众,使之成为革命的助产士。《扬州十日记》在经过漫长的沉寂之后,终于以新的价值和面貌重现于世。

自那以后,《扬州十日记》开始了它问世以来最为炫目的时期。光绪年间国内出版的《明季稗史汇编》,收录了包括《扬州十日记》在内的晚明史料十六种,也即《烈皇小识》、《圣安本纪》、《行在阳秋》、《嘉定屠城纪略》、《幸存录》、《续幸存录》、《求野录》、《也是录》、《江南见闻录》、《粤游见闻》、《赐姓始末》、《两广纪略》、《东明闻见录》、《青燐屑》、《吴耿尚孔四王合传》和《扬州十日记》。谁也不会料到,这些发黄发脆的史料,居然成为革命党人的号角。据谢国桢先生《增订晚明史籍考》记载,仅《明季稗史汇编》版的《扬州十日记》,就有光绪十三年(1887)尊闻阁刻本、民国二年(1913)中华图书馆影印本和商务印书馆印本等。《扬州十日记》的版本当然远远不止这些。仅我后来接触过的,至少就还有国学扶轮社的《中国内乱外祸历史丛书》本,上海书店的《中国历史研究资料丛书》本,上海西风社的英汉对照本,以及陈恒和书林的《扬州丛刻》本。晚清时代的《扬州十日记》,通常与邹容的《革命军》一道刊行,彼此呼应,相互发明,激发民众的反清情绪。

对于《扬州十日记》的真实性,晚清时人并未产生过任何怀疑。例如陈天华先生在著名的《狮子吼》里写道:“有当时一个遗民,于万死一生之中,逃出性命,做了一本《扬州十日记》,叙述杀戮之惨。”对《扬州十日记》的具体内容最先提出质疑的,是张德芳先生的《〈扬州十日记〉辨误》。这篇文章主要辨误了两点:第一,书名《扬州十日记》不等于“屠城十日”;第二,《扬州十日记》说扬城被杀人数“约八十余万”是错误的。文章指出了这两个错误,但是并未认为它是“伪书”。

可是此后,便有人把王秀楚的《扬州十日记》、宋应星的《天工开物》乃至岳飞的《满江红》都列为“假书”。其关键的观点,是否认“扬州十日”的存在,认为《扬州十日记》是孙中山先生为了丑化满族而伪造的。理由是:此书是孤本不足信;书中文字描述混乱;作者说屠城八十万人有误;扬州屠城乃是汉族将领所为。这个不负责任的观点一出现,立即遭到猛烈的抨击。

从根本上否定《扬州十日记》真实性的代表作,是佚名的《〈扬州十日记〉证讹》一文。该文认为:“《扬州十日记》中纰漏很多,不能不使人对它的真实性产生怀疑。”具体的理由,一是认为扬州并未形成南明和满清两军的主战场;二是认为书中对扬州府城人口的估算有误;三是认为对清军可能投入扬州战役的兵力记述不确;四是列举了“几个可以说明《扬州十日记》不可信的问题”,如清军纪律状况的严明、清军在五六天内手刃八十余万人的不可能、屠城的善后事宜无法进行等;五是《扬州十日记》一文自身的矛盾。文章最后认定:“上述几点,仅举荦荦大端者,纵观全文,矛盾重重,破绽百出,这样的记录,怎能成为严肃的史料?”

这一论调的出现,马上引起了众多的反驳意见。第一,攻打扬城的清朝将领多铎本人已在《谕南京等处文武官员人等》的公告中承认:“嗣后大兵到处,官员军民抗拒不降,维扬可鉴。”说明扬州屠城完全属实。第二,张德芳先生指出了八十万数字有误,但他并没有否定扬州十日,也说扬州十日杀人甚众。第三,《扬州十日记》作者立场比较客观,没有袒护明廷的倾向,对明军纪律败坏并不隐讳,作者本人也无意把自己打扮成抗清志士,坦陈自己只想苟安于乱世。至于文中有些矛盾,根本不足道。

显然,《扬州十日记》作为一个战争幸存者的私人日记,在那种严酷的环境中,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对整个战争进行准确全面的描述。《扬州十日记》的作者王秀楚在书中已经申明:“自四月二十五日起,至五月五日止,共十日,其间皆身所亲历,目所亲睹,故漫记之如此,远处风闻者不载也。”因此,以反映战争不全面、记录数字不准确为理由来否定它,是没有道理的。

最近看到两个有意义的材料。一是《尚书》、《左氏春秋》、《山海经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水经》、《大唐西域记》、《资治通鉴》、《百夷传》、《扬州十日记》被评为“史地十大奇书”。既然是“史地奇书”,自然都是纪实的作品。二是《四库禁书》在收入《扬州十日记》时,第一次对作者王秀楚作了如下介绍:“本书作者是史可法的幕僚,《扬州十日记》是‘身所亲历,目所亲睹’的记史著作祖本。书中记述了清军攻破扬州,肆意奸淫妇女,泣声盈野的人间地狱惨象。”王秀楚既然是“史可法的幕僚”,那么《扬州十日记》的记事容或有出入,真伪却不言而喻。